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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手,欧阳盆栽——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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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三 十二月 07, 2011 4:10 am

  杀手,欧阳盆栽——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1)

  【1.】

  我是欧阳盆栽,我是个杀手。

  杀手宰人,天经地义。

  但很抱歉,我这个杀手似乎当得并不称职。

  不称职,指得并非我杀人的技巧不够高明,如老爱在天台上放枪的“鹰”。也不是说我杀人的技术不到发展个人风格的程度,如总是想完成目标最后一个愿望再杀死对方的“G”。或是欠缺杀人背后的高尚动机,如不由自主想杀掉家暴者的吉思美——老实说这个部份最是累赘。

  是的,身为一个杀手,我并不杀人。

  一次也没有。

  唯一能确认我真的够资格拥有杀手抬头的,并不是我的名字登录在国际杀手公会的名册(并没有那种东西!),而是得靠抽屉里那几份散乱的“蝉堡”。

  所谓的蝉堡,是一份连载小说。杀手专属的连载小说。

  据说不论在世界哪个角落,杀手每完成一次任务,就会收到一份蝉堡,有时用牛皮纸袋装,有时用塑胶袋,有时则用旧报纸像包油条一样摺覆好。说起来神,蝉堡就像锁定杀手后脑勺的不限里程导弹,不管这个杀手把自己的行踪藏得多么隐蔽都拿蝉堡没辄,该拿到的就是会拿到,而且没有人抱怨。因为这东西乱有意思,像是嵌在报酬里的一份似的。所以没有杀手真的害怕为什么自己会收到这种东西,或询问该去哪里退订。

  说蝉堡是连载也怪,但我每次拿到的章节都次序紊乱,前文对不上后文,还得自己花心思整理。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几个杀手同业,一问之下大家拿到的蝉堡都是断断续续、前后倒错。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玩起了小说拼图。

  有个杀手叫豺狼,他妈的这家伙杀人如麻,拿到的蝉堡之多恐怕居所有杀手之冠,但豺狼还是没遇上结局终章。我猜根本没有蝉堡结局这回事。如果有,说不定作者就是死神,当你看到结局的时候大概也没剩多久就会断气了罢。

  所以看不到结局就看不到结局,没什么大不了。依我的状况,看得到其他杀手看不到的好东西才真是没道理。如果有天真出现了结局,凭我,准能问到手。

  离题了。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身为一个杀手,我竟不好好杀人?

  每个人走错了第一步,就很难矫正自己的毛病。

  六年前我犯的错,就是跟第一个目标太过接近。

  【2.】

  我得提提我师父。

  河堤上,师父的手指夹着第六根菸。

  “对付目标,最要紧的不是没营养的快、狠、准,而是笑脸迎人地靠近目标,当目标的朋友,当目标的兄弟,当目标的情人,等到目标毫无防备的时候……唰地轻轻绊他一脚,让他的脸被迎面而来的车轮给碾去。碰!那便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觉。这是第二等境界。”我师父是这么说的。

  “那最高境界呢?”我问。谁都知道此时应该接这句话。

  师父嘴角微开,一缕淡淡的白雾不疾不徐地飘出。就像一幅高深莫测的山水。

  师父冷冷地笑,故意用阴森的语调说:“如果你够本事,那时你还可以领到目标的保险金,定存,甚至是所有的遗产。”

  “哇!”我张大嘴巴。这个答案实在是太迷人了。

  “哇什么?这年头不管做什么事,站在金字塔顶尖的,讲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技术。拿着枪到处乱轰杀人的,终究是劳力阶级……坦白说,给了随便一个臭小鬼一把枪,臭小鬼也会杀人啊!这种不分你我都可以办到的事,怎么会有技术在里头?用舌头,用交情,用拥抱宰人的,才是技术的核心,就是knowhow啦懂不懂!”师父抽菸,抽很凶。

  据师父说,他的脑子里有一个专门消化尼古丁的鬼地方,尼古丁一进去,就会被某种酵素给溶解,转化成骗人的灵感。所以不抽菸就骗不了人。

  一骗就是一条命。

  “听起来真麻烦。”

  我是这么想的,但没有说出口。因为师父跟我一样,都是没有天分当杀手的人,只是硬要当!

  我们的腕力不够,开枪手会抖,手一抖子弹就会拐弯,谁都杀不死。更别提拿刀了,万一被对方一个擒拿手抢走了家伙,我可没李连杰的功夫。又尤其我超怕痛又跑得慢,逃得不够快迟早把命送掉。

  所以我们只好依赖其余的才华杀人。

  例如,人性。

  师父杀人的模式很简单:混熟,逮机会,用日常死亡的方式让目标进棺材。

  其中第一步骤最难,因为每个目标的生活圈都不一样,个性,工作,家庭都不同,要无端端混进目标的身边绝不容易,更何况混进可以轻松杀死他又不留痕迹的距离。

  完成了第一步,事情就成功了九成。至于你偏好将目标推下楼,推到快车道,开瓦斯,拆掉他的跑车煞车,甚至干脆制造一场家庭小火烧死他,都是次要的收尾部份。有时随兴出手,有时还真得抓好时机,但都不是难事。

  “最经典的一次,就是我发明了一个新兴宗教,骗得目标整个深信不疑,最后自己含干电池上吊自杀,还将他唯一一栋房子跟一辆破车留给了我。不过目标期待的外星人天神并没有来接他,而是几个脸色很臭的殡仪馆人员。”师父得意洋洋,左眉上的痔用力跳动。

  他最爱提这件事了,绝不腻,重复叙述的时候也不会偷懒少讲一个字。

  即使如此,我总是装出一副极为佩服的表情,毕竟做出那种屌事,真的需要别人好好夸赞一番。师父又没别的说话对象——没有道德负担又深知诀窍的人少之又少。

  对杀手来说,低调不只是王道,还是不得不遵守的圭臬。

  “说真格的,要赚这种死人钱,可快可慢,快的时候不见得就比较了不起。我说过了,要快,哪有子弹来得快?有时候你就是忍不住想问问自己,到底还能跟目标熟到什么程度?可以骗得让目标去做什么荒谬到笑死人的事情?是不是可以跟他熟到,即使将整个杀人计画和盘托出,目标还会死心塌地为你去死?这就是最高境界之上的最最高境界啦!”师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线,眼角旁的鱼尾纹深陷进灵魂里。

  “果然是师父。”我答,眼神肯定闪动着异采。

  然后,师父会看着河面上的蜻蜓交配,假装若有所思。

  师父很喜欢装作若有所思。

  “多想事情,少开口。一开口就要骗人,真的是很累,要省着点用。我说你这兔崽子,看看师父,师父不说话装想事情的样子,是不是比起说话的时候更神他妈的诚恳有学问?”师父说。

  退休后,师父可以不杀人,但还是没办法戒掉骗人。要他诚实过日子简直跟不抽菸同样困难。

  于是师父当了诈骗集团的首脑,骗钱是辅,骗人是真,偶而兼差教教后进,大家都叫他“骗神”,这可是宗师地位。

  资质高点的小骗子,师父便教他做杀手。脑袋稍微不灵光的,师父才唤他做诈骗集团,搞刮刮乐还是报税还是假电话绑架。不同层级。

  我是师父亲传的第七名弟子。其余之前的六个弟子在付清一笔可观的学费后,就陆续被师父给推下楼,死得不能再死,而且保险受益人都是师父。师父是怎么办到的,我不会好奇。凡宗师都会留一手。至于我那六个无缘见到的师兄姐是犯了什么忌被师父暗算,我也没想过要问。

  肯定是太笨。

  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说不定我问了反而会死。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这是师父教我的、最重要的事。比起什么杀手的三大职业法则跟三大职业道德,都还要实在的东西。

  “只是常常,我们看不到事情之后的代价。但你做了,就要承受。天经地义。你骗得过两千三百万人,却过不了自己这关。这就是业。”师父少有的严肃表情。

  此时师父会停止抽菸个十几分钟,看着自己曲折交叠的掌纹发愣,整个人像个干瘪的气球,不住往骨子里凹陷、崩塌。某个东西突然在瞬间泄出师父的身体似的无精打采。

  “骗你的啦,哈哈!”师父再度点起香菸的时候,龇牙咧嘴的笑脸,仿佛刚刚的失神只是场戏谑自己的表演。

  上上个月,我听说师父得了肺癌,不过他还是停不住抽菸。他说,不抽菸,没灵感,没灵感人生就绝对完蛋。他自信连死神都能骗过。

  如果我可以熬过今天晚上,我就有机会看见骗神跟死神之间的对决结果吧。

  【3.】

  暂且将我师父搁下,回到我说的“错误的第一步”。

  承袭我师父的谆谆教诲,跟接下师父留下的旧客户旧口碑,以及最重要的,接收师父的旧人脉旧资源,我开张营业,做起智慧型杀手的勾当。

  第一件案子的雇主,是黑道榜中榜里排行第三的冷面佛老大。

  我们约在死神餐厅。

  “杀了他。”然后是一张照片。

  冷面佛老大这种身分当然不是自己出面,而是底下的小弟打理,叫小刘哥。

  小刘哥在师父退休前合作过两次,结果当然是双方愉快。这次找上我,也是托了师父的福,给新人一个机会。

  工作关系,我学过一点面相方便办事。我拿起照片,上面是个年约二十初岁的小毛头,左看右瞧,在略懂面相的我来看,这孩子实在不像是个年纪轻轻就应该被宰掉的人。

  “照片后面有他的电话跟住址,看起来很好杀吧?事实上这种事我们自己干也行,只是——你知道的,老大有时只是玩玩,要叫弟兄冒险做事,实在是——还是交给你们专家。”小刘哥耸耸肩,神色间也颇不以为然。

  “声”为开口之初,“音”为停口之后的余韵。声音在相学上最是关键紧要,高明的相士只要闻声便能推断一个人的富贵、贤愚、贫贱、吉凶、祸福。小刘哥的声音语未尽而音先绝、尾音不聚,言未止而气已散,典型的当不了家,一辈子跟班命。

  “没问题。”我说,收起照片。

  接单杀人,如果还要多废话就不必当杀手啦!至于他是怎么惹上冷面佛老大的,此刻也不忙问,因为我终究会在跟他装熟的过程明白这点。

  “你真上道,跟你师父一样都是爽快的人。”小刘哥随口赞道,也是语多不诚。但我可以理解,毕竟坐在这两个位子上的人干的都不是什么好勾当。

  我切着牛排,只想结束这场透过死亡的饭局。小刘哥也一样,公事谈完了,就只剩下索然无味。只是我俩盘子里的牛排都还剩一半,可有得熬。

  师父说得对,当两人没什么话可聊却又不得不一起做些什么的时候,最容易从“没话找话”的语句里套出想要的各种答案,或关系。

  于是我闷声不管,任由小刘哥在接下来的十七分钟里,不由自主地聊起他小时候干了哪些坏事,后来加入黑社会的过程,替冷面佛老大负责的业务,整天幻想要上的小明星等等。到了第十八分钟,我们好不容易吃光了眼前的东西,我也对小刘哥的人生有了初步但也足够了的了解。如果要偷偷杀掉他,我只需要再多三天的时间。

  “小刘哥,有件事我不明白。”我说,吃着甜点。

  “请说?”

  “虽然我师父是个中好手,但不见得要找我师父做事啊。我跟我师父都属于细嚼慢咽型的,换句话说就是拖拖拉拉,怎么比得上像是杀手G、或是豺狼、或是西门那样速战速决的好手?”

  虽然答案我早知道。但必要的时候让对方回答一些他很了的问题,对方会觉得自己很行。当对方觉得自己很行的时候,就会对他能帮得上忙的人产生好感。

  行为心理学有份统计说,有百分之七十二的人,在人际关系处于上风时容易对处于下风的人产生同情性的好感。

  我没理由杀小刘哥,不过随时练习套交情也不坏。

  “杀人不见得赶时间啊!”小刘哥笑了,说:“难杀的目标有难杀的杀手做事,你们也有你们的市场嘛。有时候老大想杀一儆百,做事的时候就要干得有声有色,恨不得其他人不知道目标是被杀手做掉的,这样才有警惕作用!”

  看我不说话,小刘哥继续道:“但大多数的时候,要宰人就只是不爽再看见这个人而已,其他的能低调就低调,谁也不想多惹事嘛你说是不是?”

  “所以死掉的效果才是重点?”

  “没错。而你师父最厉害之处,就是警方在处理目标死亡案件时都当成不幸的意外或自杀,压根没人想到是买凶杀人。这样很好啊!用的手段可是很了不起哩!省下大家去警局做笔录的时间。”小刘哥翘起二郎腿,竖起廉价的大拇指。

  “过奖。这事交给我,包他死得没人过问。”我微笑。

  “你行的,有你师父挂保证嘛!这是前金,说好的一半。”小刘哥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笑笑:“事成另一半我会直接汇进你户头,就这样。”

  走了。

  我一个人在位子上看着照片,翻过去,打了通电话。

  【4.】

  目标有个看起来很会念书的名字,叫明贤。

  花了一个月,我就成了明贤最好的朋友。

  明贤只有一只手,高职毕业后就考上公务员,在乡公所上班,二十二岁,老实人,没混过黑道,沾都不沾。两个月前明贤用贷款买了一台车,当作。这就是他倒楣的地方了。买了车之后,年纪轻轻的明贤就从两只手变成一只手。

  “怎么断的?”我看着明贤,他醉了。

  “被砍的。”明贤边醉边哭,边哭边醉。

  被砍了活生生的一只手,可不是伐木工人干的。

  是冷面佛老大。

  明贤因为新手驾车,在加油站一个煞车距离没搞清楚,不慎撞到排在他前头、正在加油的凯迪拉克轿车。轿车里,坐的正是冷面佛老大。

  “那只是轻轻撞一下!我发誓,只是轻轻撞一下!”明贤哭得难以自己。

  明贤的手表习惯带左手,现在左手被丢到垃圾筒,他只好将手表戴在右手上,不习惯也得习惯。这可真是千惊万险,明贤在哭的时候仍不忘强调这一点。

  轿车后头被轻轻碰了一下,冷面佛老大当时只是摇下车窗,笑笑说没事,天真的明贤松了一口气。但当天晚上,几个黑帮小弟闯进明贤他家,当着他爸妈的面把明贤押走。几个小时后明贤就躺在医院的急诊室,左手“无端端”消失。

  至于为什么明贤要将这件惨事说成“千惊万险”?

  “他们把我揍了一顿后,逼问我平常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我骗他们说是左手,于是他们才把左手给剁了下来——要不然我还得习惯用左手拿笔啊!”

  明贤大哭,半张脸贴在酒吧台上,左边的衣袖空荡荡地垂下。

  “太残忍了,简直没有人性。”我叹气,真心真意。

  我理清楚了。

  这的确是冷面佛老大的作风。稍有不顺,就毁了那个人的人生。因为一件小事断了人家一只手还不够,还小心眼地派了小弟观察明贤,于是发现明贤私下竟是个道地的右撇子,冷面佛老大觉得受骗,一个震怒就下了格杀令。

  好个震怒——有些人你花一辈子都惹不起。

  如果我愿意,等一下载着醉得不成人形的明贤回家的路上,可以有一百种让他死掉的方法。理由都具备了:我成了个该死的残废,跟其他人其他事都无关。

  我又叹了一口气。

  “那么,将来你打算做什么?”我帮明贤把酒杯斟满,示意干杯。

  “还能做什么?根本没有女人会跟一个残废在一起。我的人生——只要还可以活着就很满足了——像这样,偶而喝个酒——”明贤一饮而尽。

  一个踉跄,终于完全趴倒在桌台上,不省人事。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职业。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我拍拍明贤的背,将他握紧酒杯的手打开,把酒杯拿下。

  我是真的于心不忍。

  明贤是个老实人。酒吧一步都没踏进过的那种。今晚还是我提议,藉我生日的因头骗他到海边的酒吧喝个痛快。这间酒吧没有监视器,来的路上的监视器我都事先研究过,全都完美地避开。

  神知鬼觉,但人就查不出端倪来了。

  我搀扶着失去意识的明贤,慢吞吞离开烟雾弥漫的酒吧,走到车上。

  关门,旋转钥匙,发动引擎,打开冷气。

  我载着一具即将成为尸体的醉鬼。然后慢慢寻找广播频道,看能否来上一段可以让心情保持稳定的音乐。

  “那么——”

  我陷入道德上的重大焦虑。

  这并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反应。但师父教我怎么骗人,装熟,以及怎么不留证据地宰人以及让他自己宰掉自己,就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被我杀死的时候,我如何能不内疚。

  说真格的,虽然花了一个月跟明贤混熟,但我并没有把他当作是朋友。毕竟我是专家,骗人的专家,我在做事的时候可是耍玩着心理学等伎俩,明白得很,没有逾越了界限。

  但,杀了一个不是朋友的“人”,就是让我觉得怪怪的。更真切地说,非常难受。难受得我只好一直踩着油门,不敢停下来。

  这家伙,不管是不是我的朋友,他妈的真是超倒霉。莫名其妙在不对的时间跑去加油,接着就弄丢了一条大好左手。但代价还不只如此,几个月伤口结痂出院后,有个穷极无聊的黑道老大还要他的小命。

  真倒霉。

  真的是超倒霉。

  “有人一生下来,他妈的就是为了倒霉吗!”我喃喃自语,油门越踩越深。

  更倒霉的是,这件事还他妈的扯到我。好端端身为一个杀手,竟然要为了一点芝麻蒜皮的鸟因头替自己开张大吉。

  冷面佛老大是黑道里有名的七天一杀。有时欠他高利贷只要拖过一天,也不必计利息,他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小老百姓给干了。死在他的手中,根本不需要像样的理由。

  人命真贱,老天没眼。

  我越想越气。混蛋,师父教了我许多技术课,却忽略了杀手道德教育。马的或许我根本不够资格宰掉另一个人——做人不该是这样,杀人也不该是这样。

  等等,杀手道德教育?

  【5.】

  我的脑中浮现出每个杀手都需要牢记的三大法则:

  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透露出委托人的身分。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托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

  我放松油门,车速在滨海公路的夜风中缓了下来。

  然后,我想起了杀手的三大职业道德,可说是内规。

  一,绝不抢生意。杀人没有这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这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筋斗。

  “只要不违反法则就行了吗?”我靠着边线停下车。

  熄掉引擎,下车点了根菸,心中盘算着该怎么利用师父留下的资源去干这档事;该找谁,不该找谁;找了谁之后又该说什么话,或者该给哪些好处去交换。以及最重要的,这么干的结果。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

  我最不想要的代价,就是死。如果我可以不死,那就什么都好谈。

  靠着车门,我审慎思考了许多可能。许多状况。反覆推敲。

  菸在我的手指上虚伪地燃烧着里头的尼古丁,我一口都没去抽它,放任它自生自灭。我并没有菸瘾,事实上我只在跟目标混熟的过程中有需要才抽菸。但我相信养成一些看起来可以帮助思考的习惯,对脑袋灵光的自信是非常有用的。

  “一点菸——>脑袋变灵光”的公式,反射制约地镶在身体微薄的记忆里。

  原本只是猎猎作响的海风,不知不觉间凉了起来,大概降了一度吧。

  少了城市上空横七竖八的天线,海边的天空看起来特别大,深墨色的蓝自没有边际的海平线往上渗透,直到我点了第四根菸的时候,竟笑了出来。我觉得自己是个不错的人,感觉很好。

  “我懂面相,你不是早死的命。”我看着兀自在车子里呼呼大睡的明贤。

  不过别误会了,我不是说我心地善良。他妈的一个杀手哪来的心地善良,我只是承受不起那种“自己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感觉。要赚钱,不当杀手也可以办得到。当杀手,是为了别的。师父是为了实践自己的骗人技术。

  我呢?我当杀手是为了什么?

  用脑袋杀人需要技术。用脑袋救人却假装杀人的技术,只怕远远胜过前者。

  听起来真棒不是?技术中的技术。

  明贤终于醒转,他的头似乎因不习惯宿醉疼得厉害,还想干呕。但我可管不了这么多。

  我把他拉出车外,用带着寒意的海风最有效率地吹醒他,然后严肃地告诉这个没了一只手的倒霉鬼,我是个杀手。

  倒霉鬼整个人都醒了。

  “依照规定,我不能透露是谁雇我杀你。毕竟这种事你们自己都能清楚大概,不是吗?告诉我,明贤,你想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死掉吗?”

  倒霉鬼当然不想,害怕到全身发抖,两只眼睛一直不敢直视我。

  如果我现在突然大叫,他准尿出来。

  “很好,刚刚好我也不想杀你。但是相对的,这个世界上,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诚恳地拍拍他的肩,但很快就收手,保持一个让他安心的距离。

  我开始一场我生平最棒的演讲。

  曾经有个读大学、辩论社的朋友跟我说,他发现在辩论赛的时候,无论自己多么雄辩滔滔,终究无法真正说服对方辩友。“但我们可以感动他。”他说。

  但对我,对明贤而言,光是感动还不够。

  我得让他打从心底了解自己的处境,最坏的状况,以及我们的胜算。拿到明贤对我的绝对信任,我才能将我所有的筹码都堆上,帮助他。

  我花了半根菸的时间解除他的恐惧,花了一根菸让他知道我可以为他做什么,以及他自己该怎么配合,然后花了两根菸,让他对“照做的话就不会死”这关键的一点,确信不疑。

  虚与委蛇、油腔滑调是没用的,诚恳才是一个骗子最大的本事。

  当我在骗人的时候,用的是百分之百的诚恳。当我在救人的时候,我用的是百分之两百的诚恳,因为我得使我自己都一并相信我嘴巴里说的东西。

  “从现在起,你已经不存在了。为了安全起见,你的家人也要接受这一点。等到过了几年,我确定雇主得了失忆症或根本就翘毛的话,我就会通知你的家人跟你连络。”我踩熄最后一根菸。

  明贤露出难过又挣扎的表情,眼泪变得很重,重到眼眶无法含住。

  从此他就是另一个人,叫张重生,姓不变,算是我对传统习俗的让步。

  “记得吗?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伸出手。

  明贤也伸出他唯一的右手,但愣了一下。

  我伸出的是左手,所以不太搭嘎的两只手尴尬地晃在半空。

  同时,我俩都笑了出来。

  “活着,就有希望。恭喜你了张重生!”

  拥抱。

  【6.】

  我先安排即将叫张重生的张明贤先回家多跟家人相处,然后开始找人。

  首先是全叔。

  有人喜欢拼图,有人喜欢拼布,全叔则是个在台北第一殡仪馆,负责拼凑车祸尸体的快手,据说不管是多么零碎的尸块到了全叔手上,都能在三小时之内嵌凑出一个人样。

  全台湾每个月平均有十七具无名尸,大部分都是老人,男女比例2:1,货源充足,死法各有巧妙。无名尸最后被家属认领回去的比例很低,在冰柜里躺太久了,最后不是送去医学中心给大体解剖,就是烧掉了事。

  全叔是个哑巴,跟哑巴说话得用两种语言。

  我跟全叔说道理,说得通的全叔就点点头,说不通的我就塞点钞票,全叔还是点点头,非常明理。然后全叔给了我一条没有头的无名尸,据说是在一场车祸里搞丢了脑袋。

  那样正好。

  “全叔,你他妈的够意思,以后我死了我也指明要你。”我赞道。

  “……”全叔。

  接着,我找了黑心但跟钞票很有义气的保险业务员“陈缺德”,替“张明贤”保了一份寿险,受益人则填上并不存在的“张重生”,一串我刚申请的手机门号黏乎其后。

  “不会弄出事吧?”陈缺德冷笑。

  “妈的怎么可能!”我哈哈一笑,将一束钞票塞进陈缺德的手里。

  张重生不存在,没关系,找对了魔术师就能变出像样的兔子。

  我跟在户政事务所当主任的老同学“金丝眼镜仔”套了三天交情,顺便把他那河东狮老婆在宾馆偷汉子的针孔照片送给他,希望他了解友情的真谛。

  金丝眼镜仔看了照片后喜极而泣,这下他总算可以大方离婚——然后不付一个子儿。

  大笑大哭一阵后,金丝眼镜仔忙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你说的?”

  “我说的!”

  但听了我想要他帮忙的事后,金丝眼镜仔严辞拒绝,并说只要合法的事他一定帮忙帮到底,这件事恕难从办。

  我没说话,只是拿了一个牛皮纸袋给他。金丝眼镜仔打开牛皮纸袋,里头是他花钱找援助交际的几张模糊照片,跟一张光碟——里头有比照片更多的东西。

  “她花名小娴,本名叫李樱娴,今年刚考上高中,十五岁。”我点了根菸,递给脸都煞白了的金丝眼镜仔。

  我不必提醒我的老同学台湾的法律长什么模样,他只是颤抖地抽着菸,闭着眼睛想事情。我没有打扰他,毕竟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不能逼他,也不想逼他。我只是在适当的时候,轻轻推了他一把。

  第三天,张重生从魔术师的帽子里跳出来,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个虚构的父母双亡的家庭,还有残障抚恤金可以领到死。

  万事皆备,只差一场车祸。

  我打点好警局里的两个个性垃圾但数钞票绝不手软的警察后,说也奇怪,没有头的张明贤就驾驶着刚买不久的新车以低速撞上一颗大树,车子油箱破裂起火燃烧,一个大爆炸,失去头的张明贤很遗憾没办法解开安全带,就这么从无头鬼烧成焦炭鬼。

  不幸中的大幸,死者有几张证件没有化成灰,警方就依据这微薄的线索通知家属,然后趁着家属悲痛欲绝,将无头焦尸送往台北市第一殡仪馆——交由全叔处理。

  警方背书,保险金没什么窒碍就下来了,远在花莲的受益人张重生也因此有了一笔不小的金额计画他的人生,还足以支付我帮忙打理这一切的必须金额,跟些许我推辞不掉的酬金。

  就这样,我“杀”了第一个目标。

  一周后,我的银行户头涌进了杀人的尾款,信箱出现一份编号NO.44的蝉堡。

  这就是我入行错误的第一步。

  【7.】

  现在你明白了,他妈的我入错了行。

  我就是没办法杀人,我很确定。因为我接到了第二张照片后,还是无法狠下心把照片里的女人给推下楼。

  快速交代一遍。那女人叫她小莉好了,平常在中山北路的酒店上班,但下了班就是雇主免费打炮的情妇,而这位雇主整天光说要离婚跟小莉远走高飞,他妈的每个情妇都信这一套,小莉也不例外。直到某一天雇主的老婆继承了一笔远房亲戚的大笔遗产(我想知道的事就会知道),于是雇主深怕小莉这位婚姻第三者会纸包不住火让他富有的老婆发现,干脆透过酒店围事的小弟找上了我,先下手为强,来个杀人灭口。

  “要不要由我出面跟小莉好好沟通,我保证她绝对不会再去找你。”

  “不,我看还是杀了她。”

  “相信我,我……”

  “杀了她。”

  我搞不懂为什么非得靠杀人解决事情,混蛋,王八蛋,这个社会是不是疯了?

  有些雇主硬是比我们当杀手的还要变态。先不管人命在宗教上或道德上有什么意义,靠,这女人可是你睡过一千多次的“人”耶!你到底有没有把她当作个“人”来看啊?为了一笔老婆刚继承的一箱钞票,就可以买凶杀了这个跟你相好千次、让你抱怨老婆有多黄脸婆的“人”,真的是王八蛋大吉!

  于是我很无奈,无奈到我在十楼天台跟小莉谈心的时候,没把她推下楼当超人,而是跟她坦承一切。照样,我用我的诚恳跟谋略搞定了所有事,换来她一个痛哭失声的拥抱。

  两个月后,无名尸少了一具,保险金多了一笔,名字销去一记,最后这世界又多了一个新的名字。

  不再叫小莉的小琦,被我安排到台南的小卡拉ok当摸摸茶伴唱,用保险金买了间舒服的小套房,日子过得挺好。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之处。

  整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人。还真他妈的很有意义的活着。

  【8.】

  我想你一定可以理解这种复杂的感觉,这也是我将这封信交给你的原因。我跟师父一样聪明,一样爱骗人,一样会将手边的种种资源运筹帷幄到极致,但到了最要紧关头的时候,我跟师父完全是两种人。

  别搞错,我并不是认为师父是个冷血的坏蛋,师父不过是忠于自己的职业。杀手杀人,天经地义,任何人都可以理解。问题出在我自己怯懦,没种,或是哪里出了毛病,总之我就是没办法在跟另一个人混熟后,将对方送上西天。

  我得花时间谈谈第三个case,依旧是很平民化的单。

  雇主是一个在中学校长,目标则是一个自己开诊所的肠胃科医生,都是高级知识份子。一个高级知识份子之所以要杀死另一个高级知识份子的理由,比起一个小混混在路边摊喝酒时不意瞥见另一个小混混正在打量他,于是只好杀死对方一样,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理由都不像样。

  这位中学校长某天因为腹痛难耐,揣着下腹搭计程车冲到肠胃科医生的诊所进行治疗,医生研判是急性盲肠炎后立刻全身麻醉动刀。结果不幸的,这个中学校长并没有打听清楚。

  这个肠胃科医生有个怪僻,他酷爱在手术台解决他该做的手术后,顺便检查一下病人的麻醉状况跟——他的生殖器。如果这个病人有包皮过长的毛病,勤劳的医生便会义不容辞地拿起酒精棉沾上碘酒,来回涂抹昏迷病人的***,然后切掉它。

  等到中学校长苏醒后一小时,校长终于在厕所中放声惨叫,并久久无法置信。

  “不另外收费,做功德嘛。”医生笑着解释,一副我人真好的模样。

  这算什么?你想这么说是吧。是啊,没来由地给割掉包皮,真的是莫名其妙。

  而且中学校长都已经五十几岁了,这种突如其来未经同意的手术根本就是羞辱他,我能理解。中学校长大怒之余,却发现自己在手术前慌乱签的同意书中,第一行就是斗大的“本人同意在经过医生的专业判断后,同时进行包皮切割的手术”。这下可好,但这东西若打起官司,还有得拼,只能说是五五波。

  “杀了他!”中学校长愤怒地拍桌。

  此时我已经不太想挣扎了。这算什么?明明就可以走法院路线解决这件事的,大家都是文明人,偏偏要搞这种人间蒸发的黑暗步数。

  我原本以为校长的怒气只是暂时的,但过了三天致电给他,他买凶杀死医生的意念只有更加强烈的份,还强调他的***因为失去包皮变得十分敏感,一碰到内裤就很想死,走路的姿势畸形到学校老师都在背后嘲笑他。

  “我说,杀死他!”中学校长关掉电话。

  我对人性算是彻底失望了,唯一对人性的希望还得着落在我自己身上。

  在两个礼拜的哥儿们相处里(唉,这工作真麻烦,期间我同样失去了包皮),我了解到这位酷爱免费替病人割包皮的肠胃科医生,他妈的人真的很有趣,虽然他的妻子受不了他的有趣在结婚第二个月就离婚,但这完全无损他对割包皮的热情。

  割包皮不只是医生的义诊项目,也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他的房间里有三只大玻璃瓶,里头的福马林泡着数以千计的包皮,载浮载沈地十分壮观,全都是患者不小心在其他手术中顺便被割走的身外之物。

  “天啊,没人告过你吗?”我感到一阵晕眩,连忙坐下。

  “没啊,有的还很感激我呢。何况要是有人不高兴,我都直接赔钱了事。你知道的,搜集邮票要花钱,搜集古董更要花钱,我搜集包皮,也没抱着免费搜集的意思。嘻嘻,你看,这个就是你的包皮,我认得出来!”

  你说,这种人你还跟他计较做啥?他根本就活在自己打造的包皮星球。

  有天深夜我们在一间日本料理店买醉,我假装是乡里调解委员会的成员,有次随口提起中学校长那件事,包皮医生(我最后为他取的绰号)也愿意提出二十万块的民事和解,只是气急败坏的龟毛校长不愿意接受。

  “这件事让我很内疚,差点就想结束营业退休算了,也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脑袋有了毛病。幸亏,幸亏老弟你及时来割了包皮,让我想起了割包皮的种种快感,来!敬你一杯!”包皮医生举杯,半醉了。

  “敬包皮。”我苦笑,真拿他没办法。

  最后我揭露自己的杀手本色,然后又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演讲。

  虽然包皮医生一开始并没有办法想像到底是谁要杀他(记得吗?法则二,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透露委托人是谁),不过在他疑神疑鬼想到两年前一个扬言要杀掉他的竹联帮老大的事(理由不外是,手术醒来,包皮突然被割掉了!),还有更多年前几件不甚愉快的医疗纠纷。包皮医生似乎陷入苦思,犹豫着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不会杀掉你。但在我一走了之以后,你一定会死在第二个杀手底下。相信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上亿条大好包皮等着你的解放,你不能光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想这件事,还得想想包皮的感觉。”我说,一饮而尽。

  我成功了。不,包皮成功了。

  纵使行医这些年因为乱割包皮致使民事赔偿花了几百万,但自己开业的包皮医生还是存下为数颇巨的一笔钱,足够他一路割到一百八十岁。所以包皮医生很热情地将一场诊所大火的保险金受益人改成我的名字,让我受宠若惊。

  全叔那边搞定后,我透过菲律宾的损友为包皮医生取得一份新的华侨身分,还附有完整的学经历,让包皮医生可以在菲律宾行医济世,再接再厉割他妈的包皮。

  一年后,我接到包皮医生从马尼拉寄来的明信片,里头说他现在在一间乡村医院专司割包皮,来者不拒,收费低廉,每天都喀喀喀割到手软,手术的方式也时不时推出崭新的创意,跟两人同行一人免费的噱头。最重要的,他壮观的收藏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飙升。

  “ps:亲爱的朋友,最后我想问的是,在我某天过世之后,你是否愿意继承我美不胜收的收藏?”信末,他这样写道。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感动落泪。混蛋,我觉得自己他妈的是个人。

  不过我还是拒绝了,在房间摆满包皮这种事超越了我的底线。

  【9.】

  说到收藏,我非常喜欢收集小盆栽,所以我将自己的杀手代号起名叫欧阳盆栽,装他妈的可爱。至于为什么要用欧阳起头,则是一种对复姓的单纯偏执,觉得他妈的比较屌,就跟另一个杀手西门差不多的道理。

  不同于其他杀手的调调,在研判过我的工作并不具有特殊危险性,没必要东躲西藏后,我在台北某处买了一层小公寓,在房间里头养了几个小盆栽。

  我喜欢收集小巧的盆栽,但并不是疯狂地搜购。这种东西都很便宜,没什么好抢购或比价竞标的。因此我只是随兴养了两百多盆,什么都种,用我自己的分类方式散放在房子里处处阳光可及的地方。

  稍且离题一会儿。

  干我们骗术这行的,什么书都得看,毕竟你不晓得下一个要混熟的目标是哪一种人,如果对方是个沈迷物理研究的老教授,就算不懂量子力学,他妈的我至少要懂得怎么问量子力学的问题让对方侃侃而谈。多看书算是一种知识上的投资,不坏,我还挺乐在其中。有个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让我印象深刻,翻书讲给你听,说不准你可以把它写进你的小说里当个有趣的典故。

  多布岛(Dobu Island)是新几内亚东南方丹特尔卡斯托(d'Entrecasteaux)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多布族是西北美拉尼西亚族群中分布最南端的民族之一。

  由于多布岛是个资源非常贫瘠的烂岛,各村落之间经常因争夺资源处于敌对的状态,惯于忌妒、猜疑、排外,他们没有酋长,没有政治组织可言,严格来说多布社会没什么合法性的观念。为了稀少的资源,多布族人人互相敌视、互相诈欺,并使这两种特性成了多布社会里公认的“美德”。

  笨蛋在多布族里被认为是活该,脑袋没有竞争力的人不足同情。在多布社会,一个人必须藉着欺瞒诈骗,才能获得成功,受到赞誉,他们的文化也的确提供了种种方法与机会,多布人的生活完全以实现一些“把对方骗得死死的”这样的动机为目标。

  骗术是王道,多布人如果想伤害别人,绝不冒险向对方公然挑战,更好的策略是故意奉承对方,加倍表现友善的态度。多布人相信在亲密的情况下施行巫术,将更具效力,因此耐心等待最好的时机包含在骗人的技术内。即使是夫妻之间也是尔虞我诈、至死方休。也就是说,师父到了那种地方就会成为人人景仰的神。而我则会成为第一个酋长。

  重点来了,非常喜欢骗人的多布族的民族性也反应在种植山芋上。山芋是多布族人主要的农作物,夫妻各用自己的巫术咒语使山芋成长,好笑的是,他们将山芋当作人看待,且跟他们一样多疑。所以多布人会刻意保留一部份的山芋不施咒,但会当着这些未施咒的山芋,对着其他的山芋念快快成长好收成的咒语,如此一来,没被施咒的山芋就会忿忿不平,认为没受到主人的善待,于是出现“就算没有你的咒语,我偏偏要长得比有施咒的要快”的想法,并努力成长好教偏心的主人大吃一惊。欲擒故纵。

  当一个民族连植物都想骗的时候,身为一流骗徒的我也不禁肃然起敬。

  看了这个人类学研究个案后,我他妈的很感兴趣,于是在栽种盆栽的时候也使上了一点技巧。例如我将五种不同品种的黄金葛,三盆放在一起,让他们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另一盆孤立在阳光底下,最后一盆放在阳光晒不到的阴暗处。

  摆的角度正好让这三组黄金葛能够看到彼此生长的状况,看是不是某盆会有“奋发向上”的动力,或是某盆因为室友都是不认识的植物而导致自己觉得自己是畸形,死掉算了的情况。

  又例如,我会故意忘记替某一盆玫瑰浇水,却不忘天天道歉。故意在必须自行捕食蚊虫的猪笼草面前,固定将我抓到的小虫放进它旁边的捕蝇草里。故意整天跟种辣椒跟种花生的盆栽聊天说话,甚至起名字等等。总之,我乐在其中。

  所以我常常用心观察这两百株盆栽的生长状况,与推敲他们的心情,作弄他们跟鼓励他们,恩威并施。

  但关键时刻,靠的还是诚恳。信不信,我曾经靠着诚恳的沟通,让一盆生病垂死的西洋甘菊不再赌气,活转过来!

  这些小家伙绝大部份都生长得挺好,无论如何我这个主人花在他们身上的心思可真不小。如果他们长得太大,我就会开车上阳明山,将他们栽在适合的地方。孩子长大了,就该给他们更好的土跟阳光,以及最重要的,新的人生。

  我他妈的罗唆,跟想太多。但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人总得唠叨自己些什么。

  【10.】

  当了杀手却没好好做事,我觉得很内疚。

  虔诚的基督徒将每次所得的十分之一捐献给教堂,当作赎罪。身为一个杀手,我选择将每次假做事真放人的所得十分之一,捐献给月的猎头网站。月每次杀的人都有我的一份,次数多了,我也可以分享到参与感跟必要罪恶似的制约。

  我固定捐献给月的正义,也跟月交了朋友,两人有时会在网路上聊天,交换蝉堡的电子扫描档。我们尊重彼此的隐私,并没有刺探对方什么。但月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我认为他隐隐约约猜到我的行事风格。

  有“骗神”称号的师父何等聪明,很快就知道我在乱搅和,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颇有深意地笑笑,嘴边的烟雾将他半张脸埋在深不可测的屏障后。

  师父的毫不表态让我反而深感愧疚。我是师父的闭门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有了一身骗人骗上西天的本领,却没有师父的辣手风范,让我没有脸面见师父。好一阵子我都忙着救人跟作弄盆栽,不敢去找师父聊天泡茶。

  过了几年,我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多,我“杀”的人也越来越多。

  就社会学的角度,从近年来买凶杀人的原因的结构性转变,可以发现这个社会已经病入膏肓。一般民众买凶杀死另一个平民的例子不胜枚举,虽然冷面佛老大交下来的无厘头单子还是占了多数。

  你问我,难道没有目标拒绝我的建议,硬是想跟之后的杀手拼拼看的吗?

  有,大概有四个。跟我的演讲好不好没有直接相关,而是他们放不下的事情我也背不起,只能请他们保重。之后这四个人有三个还是被下一个杀手给干掉,活下来的那个,是因为他抢时间雇了几个杀手,将他怀疑是雇主的人通通干掉,乱枪打鸟,还真的让他蒙对了——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买凶杀人也被杀手杀死,我一点也不会同情。

  其余的,都在我东拼西凑的虎胆妙算团队,努力运筹帷幄下活了下来。不痛快,但比死好。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灵异事件。”师父说过:“干我们这一行的,碰到的怪事特别多。这个时候就意味你到了思考退出的分水岭。”

  果然,我终于遇到非常扯的一件事。

  “这次老大想杀死这个女人,又要麻烦你了。”小刘哥将照片递给我的时候,我简直没把口中的茶水给喷出。

  是小莉,不,现在她叫小琦——那个我放过的第二个目标,现在理应在台南的小卡拉ok店陪唱陪睡的小妞,怎么他妈的又成了待宰之人?

  狡猾如我巧妙地掩饰刚看见照片时的震惊,只是这次我直接问了小刘哥,冷面佛老大要杀死小琦的原因。

  “说来真惨,老大去台南玩女人时叫了两个小姐到饭店陪睡,这个女人就是其中一个。后来在房间老大做到一半的时候,这个小琦突然笑了出来,老大跟以前一样当场没有发作,但就是把她排上了七日一杀的单子上。”

  玩女人——冷面佛是不太可能到小卡拉ok搞摸摸茶那套,所以叫女人应该从大酒店开叫。混蛋啊,我再三嘱咐小琦不可以到大酒店上班,免得警方临检多,假身分曝露惹祸上身。听这情况,小琦似乎没有我想像中的安分。

  “等等,突然笑出来?”我问。

  “是啊,老大那天喝太醉了,好像举不太起来——”小刘哥说了几句就发觉自己太多话了,于是住嘴。

  但小刘哥忍俊不已的表情,已经透露出这件事根本没有转圜余地。

  “所以,小琦就他妈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多问一句,回想小琦在还是小莉时候的个性。是有可能。

  “总之这件事麻烦了,我想这女人应该很好杀吧?哎哎每次我将这种很好赚的钱推给你,心里就不是很滋味。说真格的,要不是觉得被警方查到的后果我承受不起,我还真想自己干这一票。”小刘哥将装了前金的牛皮纸袋推给我。

  我点了一下,数目没错。

  “我专业,应得的。”我将照片收起。

  【11.】

  这真是太荒谬了。有人被杀死一次,然后还要再被杀死一次的吗?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身上,也只能发生在我身上!

  省略掉装熟的过程,我这次的任务显然轻松多了。我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火速把这件事解决。

  我直接开车到台南,打了一通电话就找到了小琦。

  “直接上来吧,我还要三个小时才上班呢。”小琦刚睡醒的声音。

  其实我心里还蛮恼怒的,明明再三提醒过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要犯,搞得现在又要演一场戏,换另一个身分。何苦来哉?

  社会学里有个理论,在人际资讯发达的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最多只隔了六个人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跟汤姆克鲁斯攀关系,只要找对了朋友,这位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朋友,就可能是汤姆克鲁斯极亲密的朋友。这个人际理论听起来很好玩,我实验过几次,大多能在第三个或第四个朋友间就找到我跟原本是陌生人的目标的联系。

  为什么提这个理论?因为我他妈的很焦虑。

  一个人换了另一个身分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人际关系链断了一次,不管多么安分守己的人,人际链必定又会重生了一次,“两个人”的人际链一旦以复杂的几何图形嵌挂在一起,“被发现是同一个人”的机率就会大增,所以我都再三提醒那些死又重生的目标活得低调些,毕竟剩下的人生是捡来的,决不要想着引人注目。

  而小琦,哎,这女人死了一次,现在又得再死一次,人际关系就会有三层!三层!更何况小琦的职业让她的交际圈比一般人要复杂,这次又扯到冷面佛老大的黑暗势力,下一次重生有九成不能再重操旧业。他妈的真的是替我找麻烦,这次硬搞下去,一旦被发现,我就得跟一个奉命要宰掉我的杀手决胜负。

  妈啦!那样的话我可九死无生。

  小琦住在位于第七层的小公寓,电梯坏了(我看也没好过),我没有选择只好气喘吁吁爬上去。住这么高倒是错得厉害,如果有恩客要上楼打炮,走到了脚也软了,小琦还得花一番工夫才能提振恩客的雄风。

  七楼到了,我走到小琦家门口,整个愣住。

  小琦家门口是个小走廊,走廊上有个小阳台,阳台摆满了十几株小盆栽。

  午后的南台湾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这些小家伙的身上,蒸散他们叶面上残余的水珠。仔细听,仿佛可以听见这些小家伙轻轻呼吸的声音。

  我记得,小琦是个非常懒惰的女人。

  一个懒到,决不会想要惹事的女人。

  现在她开始在照顾小盆栽了。

  我按门铃。

  “门没锁。”小琦的声音。

  我转开门把,走进一个以Kitty猫为主题布置的小套房,一片粉红色的世界。

  Kitty猫的热水壶,Kitty猫的绒布地毯,Kitty猫的浴帘,Kitty猫的床头灯,Kitty猫的置物柜,Kitty猫的鞋架,Kitty猫的CD收纳盒,Kitty猫的体重计……

  “喝咖啡?”小琦穿着Kitty猫的连身睡衣,捧着刚刚泡好的三合一即溶咖啡。

  “嗯。谢谢。”我说,接过咖啡。当然也是Kitty猫的印花马克杯。

  但我找不到地方可以坐,除了梳妆台前面的小椅子,但小琦正好就站在那边。

  “坐床啊,别在意。”她说。

  “打扰了。”我有些拘谨地坐在床缘。

  我的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了。是因为爬楼梯太累的关系?还是看见阳台上快乐的小家伙?还是因为咖啡的味道其实还不错?还是因为这房间里,有股淡淡的女人香味——

  我保持微笑的沈默。因为我刚刚闷在肚子里的一番话,全都得靠一股气将它们排泄出。而现在,马克杯里细碎的咖啡泡沫依着杯缘,静静地思考它们的即溶人生。

  “不是单纯来看我的吧?”小琦站在镜子前,开始梳理她的细长秀发。

  透过镜子,小琦的眼睛看着坐在床上的我。

  我摇摇头。

  “我猜也是。你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小琦说,但声音并没有抱怨的意思。

  但的确,刻意跟重生之后的“目标”保持距离,是我的行事风格。应该说,人会理性分析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已经可以了”,我不例外。我认为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尽力的部份,至于重生者之后是不是过得好,就不是我应该关心的范围。最好的做法莫过于保持距离——我太清楚我自己。我不想让这样的事成为我的负担。

  “过得好吗?”我问。虽然已经不重要了。

  “五年了,这五年就像是捡到的,怎么说都很好。”小琦的眼睛闪动着。

  【12.】

  那几天我们天天做爱,房间里每个两只脚可以撑着的地方我们都搞过了。小琦不上班,我也没有急着要杀谁,就这么荒唐了一个礼拜。

  另一方面,我气若游丝打了好几通电话安排小琦的死,然后他妈的再制造一个新的名字。

  “这次你想叫什么?”

  “不知道。你说呢?”

  “你自己取吧,自己取的比较有意思。”

  “不要,我要你给我。”

  “——”

  我随兴在我的脑袋里逛了一圈,迸出了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小敏。敏感的敏。”

  “嗯,小敏。过敏的敏。”

  我们用激烈地拥吻庆祝这个新名字。好不容易因过度缺氧双唇分开,小敏用我看过最动人也最诚恳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有办法不爱上,给了我两次名字的男人。”她说。

  我很感动。虽然是我应得的。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

  也许我又杀又救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这一天。命运上的,精彩的偶然。

  据说人只要活过像样的一天,就可以干坐着等死。朝闻道,夕死可以,就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拥有了小敏一个礼拜,我只想一辈子都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死掉的话一切救没有意义了。在她的面前我没有秘密。我不需要秘密。

  然后小敏跟我说,在她还叫小莉的时候,就已经偷偷爱上我了。

  “真的?”

  “真的——你的手在摸哪?”

  起先,只是单纯的因为把命留下来的感激,于是当小莉变成小琦的时候,小琦便开始研究如何栽种植物。在我刻意跟她混熟的日子里,她听过我聊起我很喜欢跟小盆栽说话的癖好,而那时我还没落脚,没有固定的住所,只是象征性地养了十几盆在租来的公寓里。

  我送了两盆小家伙给她。一盆辣椒。一盆仙人掌。

  无厘头地养着辣椒跟仙人掌,倒也养出了一点想法。小琦心想,或许有一天可以送我几只她精心栽养的小盆栽,当作是谢礼。于是她一脱个性上的疏懒,天天花心思照顾这些小家伙。

  “跟另一个人培养同一种嗜好,是非常危险的恋爱信号。”我说,心理学。

  “可不是。尤其一直等不到你的出现。”

  是的,我越不出现,小琦就越无法中断对小盆栽的浇养,也拥有越来越长的,对我的思念。从单纯的感激,养成了爱——小琦就这样,莫名其妙爱上了一直没有出现的我。

  听起来很玄,不过爱情有一千零一种的经历方式。相信就会成真。

  “但你这么懒,养这么多不同的小盆栽又这么烦琐。”

  “喜欢一个人,就要偶而做些你不喜欢的事。”

  是啊,多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充满了爱的句子,外表总是稀松平常的。

  一个月后,小琦死了。死因是遭不知名的酒店客人用硫酸毁容,一时想不开、悲愤地从天台跳楼自杀身亡,唯一的善行是留下一笔寿险给来自印尼的华裔表妹。小琦死的模样之粉身碎骨,包准经过的路人天天做恶梦,就连全叔也只是随便用袋子包一包就烧掉。

  至于小敏则搬进了我的公寓,与两百多只小盆栽同居。

  我们花了一点钱动了一些整型手术,让小敏变得更漂亮,漂亮到拥有另一个名字也不奇怪,如此一来就可以拥有更多的行动自由。

  小敏当然不必去那种场所上班了。我不是看不起烟花女子,但烟花女子欠的是钱,而不是欠干。我赚的钱够花,又都是良心钱,所以小敏只要跟我一起把盆栽养好就是了。

  “如果你想开个店或什么的,就去做吧。只是生意别搞得太有声有色。”我说,怕小敏无聊。

  事实上小敏也很难无聊,因为忙着懒。

  我这份工作有的是时间,不工作的时候我懒得出门,因为腿软。费神又费力地做爱后,我们总是窝在家里看一整天的DVD,或是浇他妈的一天的水。

  “我们生个宝宝吧?”

  “杀手跟妓女生的东西,一定很妙。”

  “东西?别这么说,我还没听过哪个被我杀死的家伙咒我生的儿子没***呢。”

  “而且包皮也有人订走了,喀擦。”

  你说,这个女人是不是棒透了?是不是跟我天生一对?他妈的我说是。这种问题都要你同意了才作数,才是真正的蠢。

  然后,我考虑起退出杀手这行的可能。


  杀手,欧阳盆栽——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2)

  【13.】

  一旦抱存着“退出”这两个字,我对每一次接单杀人都格外地珍惜。

  半年内,我的思虑达到前所未有的缜密。

  我比之前都要更勤快接单,布置一切的手法也越来越精巧,重生的品质有时居然也比目标先前烂活着的时候还好。

  请原谅我无法在这里将详细的秘诀和盘托出,但他妈的,我真的是个奇才。

  这段时间我宰七生七。

  一个错上了老大女儿的白烂混混。

  一个把集资购买的中奖乐透彩卷弄丢了的健忘妇人。

  一个出卖收贿派出所长官的正直警察。

  一个黑吃黑赌场却失手露馅的过气老千。

  一头被丈夫遗弃的五十岁河东狮。

  一个枪拿不稳、误杀自己堂口弟兄的小混混。

  一个老是在深夜唱那卡西吵死邻居,在里民大会中无异议通过将被人间蒸发的破嗓臭老头。

  全都是白烂。

  “但白烂还不构成一个人消失的理由——但白烂两次就很难说了,加油。”

  我说,藉此勉励重生后的他们。

  这就是我对于他们来说,苟延残喘的意义。

  【14.】

  “永远别说这是最后一次。不吉利。厄运不会在这个时候敲门。”

  师父的嘴角流出浓雾,高深莫测地说:“它会在背后偷偷推你一把。”

  在我有了退出杀手这行的想法后,我硬着头皮去找师父。师父现在已是肺癌第三期,距离死神的锋口只有短短几个月的踱步。

  为了“骗过死神”,师父花了大把钞票住进医院的心脏血管科的加护病房(而不是他妈的安宁病房或癌症病房!),并且换了两次名字。但师父的菸还是照抽不误。一个人病到这种地步还坚持自己的路,我无法置喙。

  此时身体虚弱的师父已经与轮椅合而为一,就像蜗牛得背着个壳走动。我推着轮椅,与师父到医院的顶楼天台呼吸新鲜空气。

  顶楼视野极好,风很大,可以让师父手上的菸多少烧得快些。

  “我知道,我得完成我最后的制约。在那之前,我还是会恪守我杀人的本分。”我说,蹲在师父脚边,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师父。

  “你那也叫杀人?哈!”师父笑了出来,皱纹挤在眼角下。

  “真的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希望你骗过死神后还有时间收新的徒弟——真正会杀人的那种。”我苦笑,但没有真的抱歉。

  师父莞尔。

  很久很久,我们师徒俩只是各想各的事,不说话。

  风在大厦顶楼间来回吹袭,那低沈刮徊的声响替代了很多东西。

  “欧阳啊,你的制约是什么?”师父没有看我。

  “从你手上赢得骗神的称号,或者——”我没有看师父。

  “?”

  “杀了你。”

  师父笑了出来,我却没有笑。

  “你说谎的时候,有个破绽你自己并不知道。”

  “只要你不告诉赌神,我就有机会赢他。”

  师父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就因为师父露出这种表情,我心里升起一股快感。

  “有那么惊讶?”我抬头。

  “小子,你这一注下得太大。”师父叹气,嘴角却流露出骄傲的上扬。

  是啊,是不小。

  杀人虽然也是一种职业,但我们所做的事毕竟见不了光,算是在黑暗界里打算盘。所以有些从前辈门不断传下来的告诫、穿凿附会的传说、绝对不能触犯的禁忌,数不胜数,有人信有人不信,如果照单全收就太累了。

  但杀手的三大法则与三大内规被所有同行奉行,就变得他妈的邪门。

  每个杀手在执行第一次任务之前,就要跟自己约定“退出的条件”,只要满足了这个条件,届时不想干了就能全身而退。

  我退出杀手这个职业的制约,就是“在赌桌上,用骗术赢走赌神的钱”。

  很无厘头吧?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只能说太过自信。

  当初师父会走上职业杀手这条路,就是因为师父在年轻时一场风云际会的赌局里,与“那个男人”较量扑克牌时输光了家当。从此师父只能成为一个老千,也愿意只成为一个老千,然后目睹那男人拿走“赌神”的桂冠。

  师父不管再怎么骗,脑袋再怎么灵光,都改变不了那个男人在赌桌上,神乎其技的快手,与犀利如针的双眼,与君临天下的气势。

  赌神与骗神,就像光与影的王者。但后者永远只能栖伏在黑暗里。

  “所以,你现在要去找赌神了吗?”

  “不,我还不够格。”

  “喔?”

  “如果我连这点都不明白,那就更没指望赢他了。”

  师父点点头,默认了我之不如赌神。

  “我来找师父,除了是想跟师父说声他妈的抱歉,主要是想听一个故事。”

  “喔?”

  “师父,你是怎么退出杀手这一行的?”

  “我早就知道你会问我这个问题。怎么?觉得有什么参考价值吗?”

  “听听不坏。马的,我承认我很好奇。”

  我笑,师父也笑了。

  师父点燃一根新菸,用焦黄的指甲小心翼翼夹着,含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然后半张脸又隐藏在白浊色的菸气中。

  【15.】

  她是个没话说的好女人。

  奶大,腰细,腿长。能袖善舞,风姿绰约。

  而且还是个超会赚钱的酒店妈妈桑。

  我奉了对头酒家的单,要取她的性命,因为她实在是太会招徕客人,更是小姐心中的好大姊。门庭若市,酒色生香,附近三间酒店的小姐又一个一个跳槽到她那里。爱煞她的人多得挤过一条街,有理由要她死的人可也不少。

  老样子,我假装是个情场失意的中年古董商,到她的酒店买醉。

  才跟她装熟到第五天,她就被我拐上了床。要知道,这位妈妈桑可不是用一箱钞票就可以抱上床榻的女人,我几乎是倾囊而出。销魂的滋味让我差点就爱上了她。

  后来,我们同居了一个月。

  那阵子我们醒来就是搞,搞完了吃,吃完了再搞,然后当然是搞到想睡了。我说这种生活非常充实,她也说她爱死了这种日子。

  “你能理解吗?”

  “能。”

  但我还是得杀她。

  因为我是个杀手。

  就在一天,我们又搞得连床都差点爬不上去,我暗暗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我肯定会因为搞同一个女人太多次而爱上她。

  计画很简单。我打算在她熟睡后,用瓦斯泄出让她舒舒服服地上路。粉红色的皮肤会很适合她。

  但就在我们呼呼大睡前,她贴心地温了一杯热牛奶给我,我笑笑喝了。

  “你打算今天晚上就做事,对吗?”

  她一副慵懒迷死人的样。

  我愣住了,妈的这娘门儿居然识破了我的身分。

  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可能?

  “你刚刚喝下去的那杯牛奶有毒。不过别问我,我不知道还有多久药力会发作,但你可以开始说些贴心的,道别的话了。因为我没有解药。”

  她叹气,眼睛里闪动的泪光不像是假。

  听到她这么说,我心里反而踏实。至少,我不必杀她了。

  一个杀手如果临死前都还在坚持什么杀手的本分,就实在太悲哀。人都要翘毛了,还要带另一个人走,称不上是职业道德,只是过度寂寞。寂寞到很变态。

  我松了口气。

  “怎么?”

  “杀手杀人,天经地义,最后的下场是被干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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